擇天記 第八十六章 青梅一爐火
安華會注意到這對賣唱的父女,是因為她從一些細節上發現了些古怪。
那位琴師的衣衫很舊,也沒有時常清洗的痕跡,卻乾淨異常,更奇怪的是,高陽鎮裡外都飄著微雪,街上泥濘難行,他的那雙布鞋上卻沒有一點泥點,看上去就像新的。
還有那個清麗的小女孩,沒有尋常賣唱小姑娘的畏怯或是自憐,就這樣靜靜地坐在屋角,微抬著頭,略有些木訥的眼神,因為她眉眼間的漠然,也可以理解為對周遭所有事物的不屑,總之有一種與世隔絕的疏離感。
這不是一對普通的賣唱父女,至少不是常見的賣唱父女。
安華剛想到這句話,一聲清脆動人的琴音從那名中年書生的手指響起,然後再未斷絕,淙淙然有如流水。
隨之而起的是那位小姑娘的歌聲,小姑娘的聲音很好聽,但發音有些特殊,尾音時舌尖會微微捲起,仿佛要把那音節咽回一部分,但並不令人覺得含混不清,也不會讓人聽著覺得膩煩無趣,反而就像半卷珠簾後的一位絕世美人。
安華久居京都,聽過很多名家妙曲,但從未聽過這樣的曲子,不期然沉浸入內,暫時忘記了先前心裡的古怪感覺。
一曲罷了,客棧二樓里安靜良久,才響起了掌聲與讚嘆聲。掌聲與讚嘆聲不是特別熱烈,不是因為眾人覺得這對父女唱的不好,而是因為所有人都像安華一樣,覺得餘韻難忘,不忍用掌聲打斷。
那對父女沒有起身回禮,也沒有表示感謝,就連收錢的動作都沒有,靜靜地坐在屋角。
父親調理著琴弦,小姑娘依然面無表情。
安華吩咐侍女把那個小姑娘帶過來,想要問對方幾句話。
小姑娘沒有理會,依然望著窗外,眼神有些失焦,不知望著何處。
安華有些鬱悶,但她性情溫和,也不以為忤,喊來客棧的小二問了幾句,才知道,這對賣唱的父女是昨日才來的高陽鎮。那位父親是個啞巴,那個女兒也有些問題,似乎是得了某種怪病。
安華起身向屋角走去,對著那位啞巴琴師微笑致意,然後在那個小姑娘身前蹲了下來,伸手牽住了她的手。
她是青矅十三司教職,聖光術與醫術都極高明,只是簡單的一牽手,手指便已經完成了搭脈。感受著指腹傳來的脈象,她眉頭微蹙,發現小姑娘的身體確實有問題,而且很複雜,極有可能已經對識海帶去了極大的損傷。
她抬頭望向小姑娘。
小姑娘依然望著窗外。
安華的視線落在小姑娘的側臉上。
小姑娘除了眼間略有些寬,竟挑不出任何問題,生得很是好看,甚至可以說是十分美麗。
——如此美麗的小人兒,卻有些痴傻,真是可惜了。
安華對這個小姑娘生出很多同情,從袖子裡取了個荷包,準備偷偷塞給對方。
那個荷包里有些碎銀子。
這時,那個小姑娘收回瞭望向窗外的視線,望向了安華。
這時候距離她的手被安華牽起已經過去了數息時間,小姑娘的反應似乎真有些遲鈍。
但安華再也不會這樣認為,或者說,再不敢這樣想。
因為她看到了小姑娘的眼睛。
隔著這麼近的距離,她終於看明白了,小姑娘的眼神並不呆滯,只是平靜。
她的氣息不是疏離,而是深植於骨的傲然。
天地間除了飄雪,沒有其餘的人或事能夠擾動她的心湖,讓她不再平靜。
看到小姑娘的眼睛,安華忽然覺得窗外的雪全部涌了進來,穿透了衣衫與血肉,直接落在了自己的識海上。
仿佛一棵小草看到了無盡的風雪暴,仿佛螻蟻看到了巨人。
她的身體變得無比寒冷,無比僵硬,便是連動一根手指都無法做到。
她甚至覺得下一刻自己的識海便會被凍成冰,然後悄然無聲地死去。
便在這時,那個小姑娘看到她手上!那個荷包。
小姑娘很緩慢地點了點頭,動作很細微,如果不仔細觀察,根本無法注意到。
然後,她轉頭再次望向窗外。
狂暴的風雪停止,巨人漠然的俯瞰消失,安華終於感覺到了真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