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一百章 雲從(十一)
從桑麻山的山腰遠眺,正對著祈夷水畔的代王城。這是北疆千山萬壑中難得的一片平原,視野開闊,一覽無餘。但可惜身處十餘里外,只能看到隱約的幾面軍旗攪動,戰況細節如何不得而知。
馬錯用力揉了揉雙眼,竭力張望。過了片刻,卻見三道狼煙沖天而起,凝結成三道濃黑筆直的煙柱,久久不散。馬錯知道,那是最高等級的求援信號,是蘿川馬氏陷入死生一線的險境時最後的嘶嚎;也代表著馬服在催促兒子:家族存續的關鍵時刻,無論如何,都要讓諸部聯軍儘快來援!
罷了,罷了。馬錯再度伸手往懷中去。那裡放著父親親筆書寫,用辭謙卑的尺牘。在信上,馬服承諾將讓出祈夷水畔最肥沃的良田和操場,更許了一筆數字令人驚駭萬分的龐大錢財作為謝禮。
雄踞祈夷水兩岸的膏腴之地數十年、擁有近千名勇猛部下、將代王城巢穴經營得猶如鐵通一般的蘿川賊,是代郡屈指可數的強大地方勢力之一。但在這支敵軍的攻打之下,蘿川賊竟然堅持不到半個時辰。
這些年來,馬服在蘿川一帶作威作福慣了,何嘗承受過如此慘痛的失敗?只覺得心頭火燒火燎般的憤怒。恨那些屬下們無能、恨那些敵人太過兇悍,更恨的是蘿川馬氏寄予厚望的援軍!三千七百名剽悍的代郡騎兵,這是多麼巨大的力量……可這三千七百騎追蹤了敵軍一日一夜之久,到了最重要的時候,卻盡數躲藏在戰場以外的桑麻山,並未投入戰鬥!
馬錯腦海中靈光一現,突然慘笑出聲。
他從懷裡掏出父親的手書尺牘,揮手扔了出去。長約尺許的木簡在空中旋轉著,飛落到山下不知那一處莽林中了。
隨同他一起的,都是心腹手下。其中一人連忙奔上幾步,緊緊地扶著他的手臂,低聲道:「郎君,千萬不能亂!就算敵人殺進堡里,族主等人總還有辦法堅持一段時間。只要楊帥等人出兵相助,我們仍有機會……當務之急,還是要催促楊帥他們,儘快發兵啊!」
隨從絮絮叨叨的話音還在耳邊響著,馬錯卻感覺頭暈目眩。
在蘿川賊寇的幾名首領里,馬錯的計略、眼光都遠在他人之上。身處於普遍以粗猛為尚的北疆,更令他常常生出智珠在握的快感,素日裡也頗以此自傲。但此刻他終於明白了,原來蘿川賊不過是一枚可以被隨意放棄的棋子,從頭到尾,馬氏宗族都被蒙在了雲裡霧裡。
他搖了搖頭,反手將那隨從推開。
隨從沒料到馬錯手上的力量如此之大,踉蹌了幾步,跌倒在地。
馬錯臉色鐵青地回身,狠狠注視著楊飛象和吐吉立二人:「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明白了……」他反反覆覆地說著這四個字,雙拳握得越來越緊,神情仿佛將要暴起噬人一般:「敵軍雖強,但我們代郡群豪若能齊心協力,原本勝算在握。今日的局面,全在於諸位見死不救……你們根本沒有助戰的打算,對不對?」
馬錯越說越是憤恨:「你們究竟有什麼打算?蘿川馬氏宗族竟然把希望寄托在你們身上,真是瞎了眼!」
代郡各家地方勢力之間確有齟齬;然而,彼此下黑手則可,在面對朝廷官軍時的立場則一,數十載來各家守望相助,從無例外。馬錯這般言語,已經算是極嚴重的指責。於是站在楊飛象和吐吉立兩人身邊的十餘名部落首領一齊破口大罵。
「放屁!」
「狗膽!」
那十幾名部落小帥都是代郡零散雜胡的首領。所謂雜胡,主要源自於前漢時南匈奴入塞後五部分化解體過程中分離出的別部或附從部落。之所以稱為雜胡而無正規族名,皆以其規模小、實力弱、地位低也。而這些部落又是雜胡部落中勢力衰微的,相比於實力強大的常山賊,彼等不過是仰人鼻息的僕從之流,每每被驅使往來如狗。大概是做奴才做的習慣了,當馬錯出言斥責的時候,這些部落小帥表現得義憤填膺,頗有幾分主辱臣死的意思。
但楊飛象和吐吉立兩人對視了一眼,卻哈哈笑起來。
「都說蘿川馬氏上下數百口,唯有兩個聰明人,真是一點不錯。」楊飛象大步向前,啪啪地拍了拍馬錯的面頰。他下手好重,兩下就拍得馬錯面龐青紫,耳里嗡嗡作響:「馬服那老傢伙這會兒應該也明白過來了吧?小子,你說的很對。我們……正要眼看著爾等去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