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一百一十章 廟的名,人的影
「為天下蒼生,請您安息。」
在雨中聽到這句話,范閒止不住地笑了起來,笑的並不如何誇張,那半張露在帽外的清秀面容,唇角微微翹起,帶著一絲不屑,一絲荒唐。這是他最真實的內心反應,大概連他也沒有想過,在雨中入慶廟,居然會遇見這些苦修士,而且這些苦修士所表露出來的氣質,竟是那樣的怪異。
神廟是什麼?天底下沒有幾個人知道,唯一對那個縹渺的所在有所了解的,毫無疑問是陪伴著肖恩死去的范閒。在重生後的ri子裡,他不僅一次地去猜想過這個問題,只是一直沒有什麼根本xing地揭示。這個世界上侍奉神廟的祭祀,苦修士或者說僧侶,范閒知道很多,其中最出名的,毫無疑問是北齊國師,天一道的執掌人,苦荷大師。然而即便是苦荷大師,想來也從來不會認為自己稟承了神廟的意志,憐惜蒼生勞苦,便要代天行罰。
眼前這些雨中的苦修士卻極為認真,極為堅毅地說出這樣的話來,由不得范閒不暗自冷笑。
「為何必須是我安息,而不是另外的人安息?」范閒緩緩斂了臉上的笑容,看著身周的苦修士平靜問道:「世上若真有神,想必在他的眼中,眾生必是平等,既是如此,為何你們卻要針對我?莫非侍奉神廟的苦修士們……也只不過是欺軟怕硬的鼠輩?」
這些譏諷的話語很明顯對於那些苦修士們沒有任何作用,他們依然平靜地跪在范閒的身周,看著像是在膜拜他,然而那股已然凝成一體的jing純氣息,已經將范閒的身形牢牢地控制在了場間。
「讓我入宮請罪並不難,只是我需要一個解釋,為什麼罪人是我?」范閒緩緩扯落連著衣領的雨帽,任由微弱的雨滴緩緩地在他平滑的黑髮上流下,認真說道:「我原先並不知道默默無聞的你們,竟是這種狂熱者,我也能明白你們沒有說出口的那些意思,不外乎是為了一統天下,消彌連綿數十年的不安與戰火,讓黎民百姓能夠謀一安樂ri子……但我不理解,你們憑什麼判定那個男人,就一定能夠完美地實踐你們的盼望,執行神廟的意旨?」
范閒微微轉了轉身子,然後感覺到四周的凝重氣息就像活物一般,隨之偏轉,十分順滑流暢,沒有一絲凝滯,也沒有露出一絲可以利用的漏洞。他的眉頭微微一挑,著實沒有想到,這些苦修士們聯起手來,竟真的可以將個體的實勢之境融合起來,形成這樣強大的力量。
或許這便是皇帝陛下在這段時間內,將這些外表木然,內心狂熱的苦修士召回京都的原因吧。
自入慶廟第一步起,范閒若想擺脫這些苦修士的圍困,應該是在第一時間內就做出反應,然而他卻已經錯過了那個機會,陷入了重圍之中。這也許是他低估了苦修士們的力量,但更大程度上是因為他想和這些苦修士們談一談,從而憑籍這些談話,了解一些他極想了解的事情,比如慶廟的苦修士們為什麼一力扶佐慶帝,全然不顧這些年朝廷皇宮對慶廟的壓榨,以及……皇帝陛下和那座虛無縹渺的神廟,到底有沒有什麼關係。
雨中十幾名苦修士改跪姿為盤坐,依然將站立的范閒圍在正中,他們的面sè木然,似乎早已不為外物所縈懷。許久的沉默,或許這些苦修士們依然希望這位范公子能夠被自己說服,而不至於讓眼看著便要一統江山的慶國就此陷入動盪之中,所以一個聲音就在范閒的正前方響了起來。
一名苦修士雙手合什,雨珠掛在他無力的睫毛上,悠悠說道:「陛下是得了天啟之人,我等行走者當助陛下一統天下,造福萬民。」
「天啟?什麼時候?」范閒負手於背後,面sè不變,盯著那名苦修士蒼老的面容問道,他很輕易便看出場間這些苦修士們的年紀都已經不小了。
「數十年前。」一個聲音從范閒的側後方響了起來,回答的極為模糊,然而范閒雙眼微眯,卻開始快速地思考起來。
「有使者向你們傳達了神廟的意旨?」范閒問道。
「是。」這次回答的是另一名苦修士,他回答的乾淨利落,毫不拖泥帶水,然而這個回答卻讓范閒的眼睛眯的更厲害了。
神廟偶有使者巡示人間,這本身便是這片大陸最大的秘密之一,如果他不是自幼在五竹叔的身邊長大,又從肖恩陳萍萍的身上知曉了那麼多的秘密,斷然問不出這些話,然而……這些苦修士們從范閒聽到了使者這個詞,卻並不如何詫異,似乎他們早就料到范閒知道神廟的一些秘密,這件事情卻令范閒詫異起來。
「可是大祭祀死了,三石也死了,大東山上你們的同伴也……都死了。」范閒很平靜地繼續開口,但是即便是秋雨也掩不住他語調里的那抹惡毒和嘲諷。
「有誰會不死呢?」
「那為什麼你們不死?」
「因為陛下還需要我們。」
「聽上去,你們很像我家樓子裡的姑娘。」
…………雨中慶廟裡的氣氛很奇妙,范閒一直平靜而連續地問著問題,而這些坐於四周圍住他的苦修士們卻是分別回答著問題,回答的木然沉穩,秩序井然,依次開口,場間十六人,有若一人回答。
范閒的心漸漸沉了下來,看來這些古怪的苦修士們長年苦修,心意相通之術已經到了某種強悍的境界,而更令他寒冷的,是關於神廟使者的那些信息。
神廟使者最近一次來到人間,自然是慶曆五年的那一次,這位使者從南方登岸,一路如野獸一般漠然習得人類社會的風俗習慣。在這種習慣的過程里,慶國南方的州郡,有很多人都死在了這位使者的手上,或許只是習慣xing的淡漠生命,或許是這位使者要遮掩自己的存在的消息,總而言之,當時的刑部十三衙門付出了極大的代價,也沒有能夠摸到了名神秘使者的衣衫一角。
慶國朝廷當時只將此人看做一名武藝絕頂的兇徒,而不知道他真實的身份,所以才有了後來刑部向監察院求援,言冰雲慎重其事,向范閒借虎衛。
然而監察院還沒有來得及出手,這名神廟使者便已經來到了京都,來到了范府旁邊的巷子裡,被五竹攔截在了一家麵攤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