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書謠 第232章 禮樂之歿(四)_頁2
說到最後已經哽咽地說不出一句完整的話來。
「夫子一生若以輔佐君主,富國強民為理想,那自然不能與管子、晏子相比。可在拾看來,夫子這一生卻又有管子、晏子不可匹敵的大成。你有我們,你有三千弟子遍布天下,你有這滿府的書簡可以薪火相傳教化後人。」
「拾,為師有一句話想問你。」孔丘聽了我的話,突然抬起了頭。
「夫子請問。」我抬手一禮。
「吾之道可止亂世乎?」
我沒想到孔丘會在這時候問出這樣的問題來,一時便愣住了。我該怎麼回答他?是說出自己的心裡話,還是說幾句順耳的話先勸慰一下他?
我在心中思量片刻,最終還是搖了頭:「不能。弟子認為,夫子之道不可以止亂世。」
「為何?」
「弟子敢問夫子,這天下因何而亂?」
「君非君,臣非臣,父非父,子非子,禮樂崩塌,道德淪喪。」
「夫子之意是說只要我們每個人做好自己該做的事,都遵守既定的道德準則,那就能成就一個有序的天下,沒有戰爭的天下?」
「然。」
「夫子,『做好自己的事』這句話聽起來簡單,可在這樣的亂世里要真正做到,卻絕非易事。人若能在安全富足的情況下講道德,在弟子看來已經很難能可貴了。但夫子期望的卻是人們在危難重重,朝不保夕的情況下還能堅守禮義道德。這實在是太難了,這是對君子的要求,對賢人的要求。魯公做不到守禮,是因為他害怕季孫氏;陳恆弒君,是因為他不殺了齊侯,死的便是他陳氏一族。在這樣的亂世里,人人都有自己害怕的事情。諸侯、卿族、大夫、庶人,大家都一樣。在這種時候,你要讓他們去做君子,他們自然做不到。」我說到這裡不由頓了頓,深怕自己剛剛的言辭已經傷害到了這位原本就深陷哀慟的老人。
「繼續往下說。」孔丘看著我意外地露出了一個笑容。儘管他的笑容消失得很快,但我依舊捕捉到了那抹笑容之中的欣慰。
我深吸了一口氣,繼續道:「現在不管是在哪一國,從諸侯到庶人,大家想的最多的都不是道德,而是生存。如果天下間人人都是君子,那夫子以禮治國的理念自然可以實現,亂世也會就此終結。只是,這天下又有幾個真正的君子?夫子之道,在弟子看來是『人之道』,道在人中,由人傳承,利不在當下,而在千秋萬代之後。一百年,一千年,當亂世終結,當我們所有人都化為塵土,當耕地的農人和砍柴的樵夫,當世上任何一個人都能通過學習懂得禮義道德時,也許夫子心中那個老有所終,壯有所用,幼有所長,鰥寡孤獨廢疾者,皆有所養的至高理想就能實現了。」
孔丘聽了我的話久久不語,我跪坐在他面前靜靜地等待著他的回應。
最後,他告訴我,我剛剛說的那些話正是他當初收集古籍編纂《詩》、《書》、《禮》、《樂》、《易》的初衷。他要孔門弟子在天下各國廣開私學教化黎庶,他要藉此把自己未能實現的理想交付給後人。他說他無力拯救這個亂世,但他卻能通過教育讓更多的人去思考救世的方法。有朝一日,也許終會有人開出一劑真正能夠救世的藥方。
在我們的交談中,時間轉眼即過,直到於安敲開了我們的房門,我才知道自己已經在孔府待了一個多時辰。
無恤和四兒還在家裡等著我,張孟談的消息我還沒來得及詢問,現在是到了該分別的時候了。我起身向孔丘辭別,但這一次我如實向他表明了我和無恤的身份。
孔夫子絲毫沒有怪罪我們之前的隱瞞,他反而極慶幸自己能與趙鞅之子,史墨之徒有過一番深談。見孔丘對史墨在易學上的造詣頗為讚揚,我便興奮地告訴他,史墨因為受了他的啟發,也已經在新絳城裡著手整理晉國的各類古籍。聽了我的話,孔丘突然落了淚。只是這一次,他的嘴邊帶著久久不消的笑意。
孔丘拄著拐杖把我和於安送到了大門口,我像當日拜師時一樣對他行了跪拜大禮。
「夫子,弟子要走了。」
「去吧,有機會再來曲阜看望我們。」孔丘俯身把我扶了起來。
「嗯。」我彎腰再施一禮,翻身坐到了於安身後,「夫子你快進去吧,你腿上有傷不可久站。」
「知道了,去吧。」孔丘笑著朝我點了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