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風歌 第七十七章 龍蛇(三)
張賓與石勒的談話一直延續了很久。
而石勒的部下們始終沒有停下腳步,他們用難以想像的勇氣和速度從東南向西北方向貫穿鬲縣。當石勒和張賓從後方趕上時,他們又冒著奔瀉的大水試圖強渡鬲津、鉤盤水、覆釜水、馬頰水。
鬲縣境內的鬲津等四條河流,就是禹貢所說的「九河」之四。上古時,大河之水自龍門、華陰、孟津一線奔湧向東,注入大陸澤以後,又分為九條河流入海。傳說大禹治水,治的便是這九河之水。如今大河雖已改道多年,但鬲津等河流依託大陸澤為源頭,依然水量豐沛,豪雨傾瀉之下,更是水勢湍急駭人。大雨、急水、黑夜,這樣的環境下,每一次泅渡都會有人溺水,而石勒每一次都**著上身,親自站立在及腰的湍流之中呼喝指揮!
吳子曾說,一人投命足懼千夫。在這數以千計的亡命之徒眼前,區區激流又算得了什麼。僅僅過了大半夜,他們就已經連續渡過了這四條河流,如同離弦之箭般向著廣宗方向前進!
數十年未逢的大雨依然下著,沒有絲毫停頓的意思。大雨起自於東海,經過鬲縣,一直下到了冀州長樂國南部的軍事重鎮廣宗。
冀州治所在長樂國的信都,但軍事重心無疑在於連接河北平原與三魏地區的廣宗城。此地地勢平衍,土壤概系沙質,四處堆積成丘,故而又有古名曰沙丘。商紂王聚酒池肉林為長夜之飲,即在此地;胡服騎射的英主趙武靈王被困的沙丘行宮,也是此地;履至尊而制**的始皇帝駕崩的沙丘平台,依然是在此地。及至漢末,一度攪動天下的太平道首領張角最後的奮戰所在,仍然是在此地。
自從河北群盜奇襲鄴城得手之後,冀州刺史丁紹緊急麾軍南下救援,其大軍主力便始終停駐於廣宗。在此,向南足以阻斷賊寇對鄴都的覬覦,向東又能夠依託漳水、白溝等河道和清河、貝丘等城池,組成嚴密的防線,壓制賊寇向冀州北部擴張勢力的企圖。
冀州本地的州郡兵在諸王內亂時幾番遭到徵調,損失很大,丁紹率領的兵馬大部分是臨時招募來的,無論裝備和訓練水平都屬有限。但他們以廣宗為基地穩紮穩打,前後與賊寇們幾番交戰,倒也真沒有吃過什麼虧。
但這樣的局面還能維持多久?自從丁紹病重垂危的消息傳來之後,廣宗大營里的每一名將士,都陷入了深深的憂慮。
廣宗縣城毀於漢末動盪,曹魏時重建的城池狹小,難以容納大軍。因此冀州軍的主力屯駐在城外五里的鯀堤上。鯀堤是一條綿延百里的沙土崗,傳說是大禹之父鯀築壩攔水的遺蹟。土崗頂部寬約數十丈,冀州軍的軍寨就沿著土崗東西延伸。寨子裡的士卒們向南北兩面看去,都是滔滔積水,唯獨土崗還顯得乾燥。
丁紹的大帳位於土崗的最高處。自從丁紹罹患重疾以後,他就很少接見眾將了,厚重的帳幕成日裡合攏著,只有神色倉惶的醫者和侍從們川流不息地進出。帳幕掀動的時候,才能看到裡面沉沉的黑影,偶爾飄散出煎煮各種藥物的濃重味道。
李惲怔怔地站在大帳前,流露出躑躅的神色,過了半晌,他嘆了口氣,沿著步道向中軍轅門走去。瓢潑也似地大雨傾瀉下來,將他的衣甲淋得濕透。天氣將寒,沉重的甲冑浸水之後冰涼冰涼的,令人相當不適。但他的心裡,實在比那具甲冑還要冰涼許多。
就在數月前,李惲作為并州乞活的首領,親自指揮了從河北賊寇手中收復鄴城的大戰。雖說陣斬汲桑的,是并州客將陸遙,但終究整場大戰是靠了乞活軍的力量贏下的。當時李惲志得意滿,自以為是近年來罕有的、兼有軍功與實力的一方強豪,足可以在朝廷之上贏得豐厚的賞賜,從此身居高位,牽動天下風雲。
卻不曾想,時局的變異詭秘,遠遠超過他所理解的範圍。就在朝廷使者、尚書右僕射和郁到達鄴城宣慰駐軍的當天夜晚,田甄、田蘭兄弟因為向朝廷求去魏郡太守之職不得,竟突然發動暴亂。和郁驚慌失措地逃入李惲營中求救。李惲無奈,只得與薄盛聯兵抗拒田氏兄弟。按李惲的想法,乞活諸將都是并州鄉里鄉親,有什麼難處不能好好商議?可是那天晚上也不知怎地,偏偏就釀成了乞活軍六將之間的大火併。一場鏖戰之後,田甄死於亂軍之中,田蘭、任祉、祁濟等將不知所蹤。剛脫離了河北群盜之手的鄴城被戰火波及,幾乎徹底焚毀。
倖存下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