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七十四章 滿身風雨,我從海上來(三)
朝陽東來,以臨廬後山丘,微暖晨光無熹微之跡,融融籠罩在山頭,劍廬師徒計十餘人,都在暖光之中,迎著ri頭站立,看上去就像是一幅油畫。
山丘下方,劍廬的三代弟子、劍僮以及服侍了四顧劍無數年的僕役,官員們,看著這一幕,知道東夷城的宗師到了最後一刻,無數人難掩悲聲,跪到在地,向著山丘的方向叩首不止。
山腰,山居,范閒和影子看著那邊,面上雖未動容,心裡已然動容。范閒忽然覺得自己的心情有些怪異,其實這麼多年了,他與東夷城的關係一向極為複雜,尤其是對於四顧劍這位大宗師,他其實並沒有什麼深指內心的認識,他只知道對方是一位超絕強者,是一個可以用手中的一隻劍就改變天下大勢的牛人,在很多過往歲月里,四顧劍就是他最大的敵人,然而月移星轉,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竟發生了這樣大的變化。
但是范閒哪怕在昨夜,對於四顧劍也沒有什麼多餘的感情,他與四顧劍的談判,只是雙方基於某種利益目的而搭成的合作罷了。對於一個害死了自己很多屬下,殺死了很多慶人的大宗師,范閒實在是生不出太多的感嘆。
然而此刻。
陽光來了,范閒忍不住苦澀地自嘲笑了起來,看著山頭的那個瘦弱身影,心想自己是不是眼花了,竟把這位大宗師看成了一個守護世間,愛惜黎民的革命者。
影子往山門外站了一步,靜靜的、怔怔地看著山頂的四顧劍,看著與他的生命糾結傷害的兄長,在人間的最後幾次呼吸。
范閒退回到了山門的yin影之後,沉默了起來,不知為何,心血微微來cháo,體內兩股xing質截然不同的真氣緩緩地運轉了起來,尤其是後腰雪山處那股強大的霸道真氣,順著兩隻手臂釋發出來,在手掌邊緣處周轉而回,形成了一道極為圓融的真氣迴路,離掌只有半寸的距離,卻是極為敏感的一道真氣外放。
他感受到了什麼,感應到了什麼,側目向著東方望去,一直望到那邊蒼茫的海上,紅紅朝ri之下正在呼吸的海畔浪花處。
山頂上四顧劍的目光也落在了海浪處。
遠處有風來,挾著微濕的雨點,天上朝陽上頭,有一抹微顯厚重的烏雲,風雨來了,似是送行,似是洗禮。
…………除了范閒和臨死的四顧劍外,沒有人感應到了那個人刻意釋發出來的氣息。范閒悄無聲息地離開了山居,從劍廬四方膜拜於地的人們身後離開,斜斜掠入東夷城,將自己的速度提升到了最快的程度,只用了極短的時間,便踏過民宅商行,經過港口船舶,來到了東夷城外,鄰近東海之濱的一處僻靜沙灘之上。
此時海畔的雨點已經密集地落了下來,打在沙灘上,萬點坑。
一道灰影掠過,然後極其強悍地在沙灘旁的青石上止住身形,正是范閒。他眯眼看著沙灘上雨點擊打出來的小坑,忽然想到很多年前,在澹州的懸崖下,他看著那半艘小船沉沒,沙灘上留下的那些痕跡。
風雨沒有變大,只是這樣清柔而冷冽地吹拂著,降落著。朝陽升的更高了一些,升入了雨雲之後,整個東夷城的光線都清暗了起來,尤其是海上,浪花拍石,激起無數水霧,與空中降落的斜風細雨一交,平添幾分迷濛之sè。
水霧迷濛的背後,緩緩顯現出一艘巨船的身影,船身極大,是那種可以抵抗萬裏海路巨浪的遠洋商船。船隻無法靠近遍布礁石的岸邊,只是遠遠地海中顯現出身影,雖然距離極遠,可是那種無來由的壓迫感,仍然讓范閒感到了一絲緊張。
大海忽然在此時平靜了下來,雖然風雨依然在繼續,然而雨點入海無聲,入沙無聲,潤澤世間皆無聲,海浪不再暴戾地衝擊海岸,只是緩緩地一起一伏,就像是這片大陸的呼吸。
白霧之中,隱約行來一隻小船。
范閒深深呼吸一次,然後踩著微濕微軟的沙灘,向著海邊走了過去,迎接這隻小船的來臨。
小船的船首站著一個人,此人雙手負在身後,微白長發用一個布條系在腦後,面容古奇,雙眼清湛而深不可測,一頂笠帽戴在他的頭上,笠帽雖小,卻讓漫天溫柔卻密集的風雨無法靠近小船。
船首坐著一人,也戴著笠帽,但是帽沿卻沒有遮住他顏sè與眾不同的頭髮,以及唇角那怪異而恐怖的笑容。
葉流雲來了,在四顧劍臨死的時候,他終於來送他了。
范閒的心頭微感震驚,然後看著船尾坐著的那個人,溫和的笑了起來。費介先生也來了,在快要心力交瘁的時節,能夠看見一個至親的人,竟是沖淡了葉流雲陡然出現,所帶來的震驚。
…………小船靠近了海邊,葉流雲靜靜地站在船首,眼光穿越了海畔的青樹山丘,投向了遠方,大概就在那個方向的遠方,四顧劍正在山丘上,悽慘而冷漠地看著海邊。
范閒站在風雨之中,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看著沉默一言不發的葉流雲,薄唇微啟,終究還是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水聲漸起,費介從船尾跳了下來,在淺淺的海水裡向著岸上走了過來。范閒趕緊上前,將老師扶上了岸,師徒二人對視一眼,眼神各自溫和欣慰。
范閒沒有說京都里的問題,十家村的問題,陳萍萍的問題,因為他知道費介老師出洋遠遊是他一生的心愿,這位用毒的大宗師xing喜zi you,當年如果不是因為自己,只怕他早就離開慶國這片大陸。陳萍萍既然把他騙走了,范閒自然也要接著騙下去。
「這兩年我們在南洋的島上逛了逛。」費介看著自己最得意的弟子,笑著說道:「本來今年就決定啟航,遠行去西洋那邊逛逛。」
「西洋很遠。」范閒看了一眼木然站在船首的葉流雲,沒有理會這位大宗師,牽著老師的手走遠了一些,擔憂說道:「以您的脾氣,只怕要往西洋大陸的深處走,這一來一回得要多少年?」
費介笑著看著他,說道:「以我和葉大師的年齡,此一去,只怕是回不來了。」
范閒的嗓子像是被什麼堵住了一般,本來他以為此生再也見不到先生,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