峴傭說詩 第二章真相與真魂
更新:11-29 15:45 作者:官方好書推薦 分類:科幻小說
真相與真魂
作者:臧克家
我喜歡鄭板橋的為人,我也欣賞他的詩詞書畫。他在我的家鄉——山東,曾兩任七品縣宮。少年時就讀他的「家書」,津津有味。人緣、詩緣兩有之。
《鄭板橋集》是我案頭上經常翻讀的一部書,詩集中有贈揚州八怪之一、號癭瓢七閩老畫師的黃慎的一首,特別引起我的注意,愛之,不釋手;誦之,不絕口;書不在眼前,心中有。
這篇詩之所以好,好在給他的朋友、他的同調,畫了一幅精神肖像,其中傾注了他的落落寡合的淒冷詩情。一下手兩句,就充滿了嫉世憤俗、孤高標舉的怪僻氣氛。「愛看古廟破苔痕,慣寫荒崖亂樹根。」詩是心聲,無法抑制。世人喜熱,他卻偏愛冷,這一熱一冷之間,感受不同,見出心境之迥異了。我格外欣賞這首詩後邊的這兩句:
畫到情神飄沒處,更無真相有真魂。
我覺得,這兩個句子,不只道出了黃慎繪畫藝術的神魂,更重要的是,他道出了文藝創作中的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一年多來,我圍繞著這個問題,經常思索,迫憶古今一些大詩人、名畫家的有關言論與創作,印證了自己學習寫作多年的一點經驗,盡力探尋著「真相與真魂」以及它們的相互關係。
相貌是事物精神的表現,這二者,是既矛盾而又統一的。照相,也叫「寫真」,但它也不一定真的能顯示出一個人的真魂。人的形象為喜怒哀樂情緒所左右,表現上就有差異。有的「標準像」未必能表現精神的真,好的照相師才能促住一個人物最能顯示精神狀態的一剎那。東坡說得好:「舉體皆似」,未必能「傳神」,「得其意思所在」,也就是說貴在把握人物的特徵。他推崇吳道子的畫不只形似,還能做到神似:「出新意於法度之中,寄妙理於豪放之外」。因此我認為:以藝術之手,以藝術之心,攝自然之貌,攝自然之魂,是高手;叫人擺好架勢,弄弄頭,拉拉手,這樣想攝出人的真魂來,真是戛戛乎難哉!
就繪畫中的寫生而言,也不完全是照著葫蘆畫瓢,即使花草樹木,也自有其自然生態,形體之中,含蘊著一種力量,也即是內在的精神,畫家以自己的心靈捉著這種精神,用藝術之手出之,才會產生有生命力的藝術高尚作品。
我們鑑賞文藝作品,不能以描寫出客觀事物外表的真實與否作為優劣的標準。東坡曾說:「論畫以形似,見與兒童鄰。」這是很有見地的,形似下一定能見精神,杜甫在《丹青引贈曹將軍霸》中,拿曹霸與他的弟子韓干對比,他評論說:「將軍善畫蓋有神」,「一洗萬古凡馬空」。而韓干呢:「干惟畫肉不畫骨,忍使驊騮氣雕喪。」就可以作為例證。但,是否「真魂」可以不憑藉形象而完全是藝術家空想的產物呢?是又不然。對事物的形象諳熟於目,感印於心,才能透過藝術的心靈捕捉住它的精神,真魂產生於真相,而前者又可以脫離開後者,造成藝術家創造的另一種境界。司空圖所謂的「象外之象」,就是立足於形象實體,而又超過了它,造出一個超然空靈的藝術境界,形成一種風格的美,使人從中品出「味中之味」。
如果完全脫開或無視形象的作用,使藝術品成為作者主觀想像的符號,就會失了形,也就失了真,使人感到怪異,不可理解。我見到一個外國人畫的一幅畫,如果不標出畫的是北京,在我們北京人的眼中,一點看個出他畫的是個什麼地方。這種現代派畫風,完全失去了形象的真實性,也就失去了作品的現實意義,成為既無「真相」又無「真魂」的了。
文與可是畫竹大家:他的「竹數尺」而有「萬尺之勢」,為蘇東坡所傾倒,東坡的墨竹也有名,他在《文與可畫篔簹谷偃竹記》中說他畫竹獨得了與可的畫「意」,而且還得到了他的畫「法」。這就是「胸有成竹」,「意在筆先」,達到了「見竹不見人」,「嗒然遺其身,其身與竹化」的境界,然後才能夠「無窮出清新」。首先,他們十分熟悉而且熱愛自己所描繪的對象,主觀感情與客觀事物融為一體,所畫的竹子不是一般的竹子,而是心中的竹子,竹子不是實物,成為他們藝術境界中的有「真魂」的竹子。寫意,雖然空靈,但不空虛。寫意,紮根於實,著眼於虛。
那麼,在怎樣情況之下,使藝術家在筆下所描寫的事物無真相卻有真魂呢?回答是:「畫到情神飄沒處。」
「悄神飄沒處」這五個字很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