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六卷忽然之間 第三章 一個人掀幕
盛夏的臨康城,暑氣逼人,有輦自城門外來,在街間緩慢行走,柳亦青坐在輦里,閉著眼睛,神情漠然。
城市裡到處有火花閃耀,照亮黑沉的夜穹,看著很是美麗。
柳亦青不能視物,看不到那些火花,但能感受到那些真切的熱度,能夠聽到不停響起的咒罵聲和慘呼聲。
不是昊天離開人間普降時那場春風裡的雨、那些落向地面的金花,不是春祭時的千萬盞明燈,而是有人在放火,有人在殺人。
夜色里的城市,是一片黑沉的海,海面上飄浮著數千朵刺眼的火焰,臨康城沒有陷落,但已經陷落。
虔誠的昊天信徒們砸開了新教教徒的民宅,不停打殺。此前數月間,已經有很多新教教徒拖家帶口離開了臨康城,狂熱的信徒們無處發泄自己的憤怒,於是點燃那些罪人留下的宅院,便成為了他們很自然的選擇。
到處都在死人,到處都有慘號,殺人的與被殺的都是南晉人,然而在信仰的名義下,誰還會記得這些?
柳亦青的臉上依然沒有什麼表情,坐在輦上,閉著眼睛,仿佛已經快要睡著,或許是因為輦不停搖晃、很像搖床的緣故。
抬輦的是四個普通僕役,不是劍閣弟子,輦的四周,也沒有一名劍閣弟子,所有的劍閣弟子都不在臨康,也不在劍閣,而是在路上。
所有劍閣弟子隨陳皮皮一道,帶著數千名新教教徒北遷,按照原先的計劃,這時候應該已經快要接近宋境,離唐國越來越近。
今夜的柳亦青,只有一個人——他雖然是知命境強者,也不可能改變這座城市的命運,他是去迎接自己的命運。
慘號與打殺聲漸漸被小輦拋在身後,離皇城越近,越是安靜,暫時沒有信徒來到這裡鬧事,也沒有宅院著火,街道黑沉。
黑暗的街道兩側,隱隱傳來無數急促的呼吸聲,偶爾還能聽到兵器與盔甲撞擊的聲音,這些聲音里蘊藏著無窮的兇險。
柳亦青自然聽得清楚,但他沒有做什麼,臉上也沒有什麼警惕的神情,他知道能夠讓自己聽到的人,絕對不敢向自己出手。
是的,南晉號稱世間第二強國,軍力強盛,但沒有人敢向他出手,小輦從城西一直走到皇城前,都沒有一名軍人敢動。
因為他是劍聖柳白的弟弟,他是當今劍閣之主,他曾單劍入宮殺死南晉皇帝,這些年,他是南晉人最後的精神與氣魄。
皇城籠罩在夜色中,沒有一點燈光,黑暗無比,非常死寂。
輦停,柳亦青緩緩抬頭,望向緊閉的城門,他早已經瞎了,但他的目光卻仿佛透過眼前的那層白布,要把城門切開。
他的右手離開膝頭,落到身旁的劍柄上。
抬輦的四人,滿臉驚恐不安向著夜色里逃去。
柳亦青很清楚,真正的兇險,或者說自己最後的命運,便在這座幽靜的皇城裡。
數月前那場春風化雨,那艘駛向神國的大船,徹底改變了人間的局勢,西陵神殿頒下誥令,全世界開始剿殺新教,南晉從皇族到軍方再到普通的民眾,都徹底倒向了西陵神殿,暗潮已經變成狂瀾。
無人有力量能夠挽回,如果柳白還活著,以他在南晉的無上聲威以及難以想像的實力境界,或者可以,但柳白已經死了。
他只是柳白的弟弟。
面對著這道狂瀾,他只有兩個選擇:或者走,或者死。
他選擇了留下,也就是選擇了死亡。
沉重的城門悄無聲息地開啟,蹄聲大作,數百名全身盔甲的南晉重騎兵,從皇城裡疾駛而出,鐵槍如林,寒光逼人。
皇城上忽然停起數百根火把,就像是數百枝火箭同時射中夜裡的船帆,黑暗的夜空瞬間被照亮,有如白晝,甚至有些刺眼。
南晉皇帝在數十名高手的護衛下,來到城牆上方,看著柳亦青厲聲喝道:「死瞎子,今夜便是你的死期!」
現在的南晉皇帝年紀很小,當年柳亦青殺死前任南晉皇帝,選擇了死者最小的兒子繼位,便是想著他年紀很小,不那麼麻煩。
如今數年時間過去,小皇帝依然還是小皇帝,但很明顯,他現在已經變得很麻煩,南晉皇族對劍閣的驚懼恨怒,都在他的這句話里得到了體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