將夜 第五卷神來之筆 第七十四章 光明神殿裡的日子(上)
當桑桑是人類的時候,感覺有些憨拙,不怎麼愛說話,其實那些都只是表象,最根本的原因是因為她的性子很清冷,如果往最深處去探究,之所以如此,那是因為她對自己生活的世間,從來都沒有什麼真正的感情。
無論渭城軍民,還是書院裡的二師兄、陳皮皮,都曾給過她不少關心,小草曾經送給她很多禮物,她卻很少給予對方回報。
這些過往便是她在遺落在人間的塵緣,既然無法斬斷,又想要了斷,便必須對那些曾經的情意做出補償,但寧缺是個例外。
她在人間已經對寧缺付出了足夠多的情感,她把自己所有的心思甚至生命都奉獻給了他,所以她不需要補償寧缺,如果要了斷與寧缺之間的塵緣,她反而需要索回自己曾經奉獻給他的全部,比如洗腳鋪床疊被家務跟隨。
在她看來,這件事情與有沒有意思無關,只是應該做的。
寧缺並不認為這些事情都是自己應該做的,但與身遭凌遲之苦相比,替她洗腳實在只是一件小事,所以他毫不猶豫地蹲了下去。
他也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屈辱,就像光明祭時他對著峰頂的光明神殿跪拜時想的那樣,這些年讓你跪著替我洗腳很多次,今天還你一次又如何?
銅盆里的清水溫度對腳來說正好,對手來說則有些燙,寧缺捧起水淋到她的腳上,仔細地搓揉著,連腳趾間都沒有錯過。
她的腳還是那樣白,只是比以前更軟更嫩,而且她現在的腳踝上面的肌膚也是白的,寧缺看著盆里的腳,想著這些事情,然後發現自己的手被燙紅了,又想起以前她替自己洗腳時,那雙小手也經常被燙紅。
從在極北斷峰間醒來後,桑桑便一直沒有穿鞋,在宋國那座城市裡,那個嬌媚的婦人曾經送過她一雙鞋,被她當作破鞋般扔掉。
她赤著雙足走過荒原,走過鄉間,走過城市,一直走到西陵神殿,走過紅塵,她的腳依然是那樣的乾淨,在上面找不到任何污垢,渾圓光滑如琉璃的指甲間連一絲灰塵都沒有,看上去是那樣的美麗動人。
寧缺洗了很長時間,銅盆里的清水還是那樣的清澈,甚至給人一種感覺,魚兒肯定很喜歡在裡面遊動,就算飲下也能沁人心脾。
但他還是老老實實地洗著,洗的非常認真用心,因為他明白,桑桑讓自己洗腳不是因為她的腳髒了,而是她需要自己給她洗腳。
一般少女,被男人的手這般細細揉搓著,無論癢或不癢,大概總會應景地發出些銀鈴般的笑聲,但無論寧缺的動作是輕是重,桑桑都沒有什麼反應,她的神情非常嚴肅,像是在參加一個極重要的活動,但這不是宗教洗禮,只是洗腳,所以她流露出來的莊嚴感,便顯得有些可笑。
寧缺把她的雙腳從盆中抱起來,擱到自己的膝上,接過雪白的毛巾,把她腳上沾著的水擦乾,把她的腳送回榻上,把毛巾搭在肩上,端起銅盆,走到神殿露台上,把洗腳水倒進了絕壁懸崖間的風雪裡。
風雪如畫,絕壁山崖亦如畫,那盆洗腳水就像是頑童手裡拿著的墨筆,極不講道理地在這幅美麗的畫中塗了一筆。
寧缺想起多年前自己被老師關進書院後山絕壁的崖洞裡,桑桑在身旁服侍自己,做菜做飯倒馬桶,那些洗菜水和馬桶里的黃白穢物,最終都被她倒進了美麗的絕壁下,驚了潔白的流雲和銀線般的瀑布。
「好像有些意思。」他笑著想道。
通過這段時間的戰鬥,還有今天這場有如儀式般的洗腳,他對如今的桑桑——也就是落在人間的昊天——有了更多的了解。
她是這個世界規則的集合,就像老師去年在宋國酒樓上說的那樣,她是客觀的,她絕對冷靜,絕對按照邏輯思考。哪怕她擁有自我延續導致的生命性,擁有主觀的自我意識,但她生存的方式便是這種。
這種高級的生命表現形式,確實容易令人感到恐懼,但在寧缺看來,桑桑可怕之餘也有些可愛,就像以前那個還是小侍女的桑桑那樣,顯得有些拙。
她從來都不笨,只是有些拙,有些令人拙計。
她想要斬斷在人間的塵緣,斬不斷便想了斷,她按照冰冷客觀的數學方法,來判斷自己與人間的那些牽扯,卻沒有想到那些牽扯並不是冰冷的,像情感生命這種事物,本來就是無法計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