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朝好丈夫 068 睜眼世界
那一天,小蕊娘一直跟到天色漸晚,跟著他看遍了內庫工坊,看著這蝦夷人親手摸過了鐵刀鐵劍,摸過了紙甲、鎧甲,射過了強弓和弩機。
他還盯著大宋偷運來的竹製火鴉槍看了許久,才獨自一人橫穿整個唐坊走到了港口。
斯通奴是半年前港里淡季時才偶爾買下的蝦夷奴隸,買來後又一直被放在了鴻臚新館的建築工地里,專門看守宋殿的木料。
所以,小蕊娘告訴她,斯通奴第一次看著宋人的九桅巨船順著季風一條接一條地駛進港口時,看到河道上的板船如梭,車水馬龍,還有水力吊裝機嘶呀吼叫著吊起巨大的集裝箱時,他被嚇得站在了河道口,僵立了至少小半個時辰。
因為他呆站在碼頭上很礙事,終是被人推開,他這才好不容易回過神來,接著他又擠到了碼頭上,非要學著坊丁幫著卸貨。
事先就有她的吩咐,沒有人攔著他,所以小蕊娘偷偷看到,這個自稱曾經是他們那個小部族最勇猛戰士的蝦夷男人,親手摸過了華光流彩的川錦杭緞,嗅過了南洋來的無數沒藥香料,舔了舔泉州來的甜得不可思議的荔枝蜜餞,他還親自扛起了一箱接一箱拾到宋船上去的糧食、漆器和八珍齋的山寨唐貨……
小蕊娘說,她本來覺得他臉上都發了光,完全是看到從來沒有見識過的東西,非常高興的模樣,然而不知怎麼樣回事,他終於捨得從港口離開時,卻沒有回季家小院。
她仗著對唐坊的熟悉,又是小孩子。一路跟著,居然看到他明明已經走到了院子外,卻又回頭,慢慢地走進了路邊的松林里。
她親眼看著他,走到了沒有人路過的最深處,突然一個人抱著頭哭了好久,好久……
他哭起來好難看。卻一直抱著頭躲在樹底下嚎哭著。又像是不願意哭出聲來讓人聽到的樣子,因為他的頭越埋越深,都快塞進他自己雙手抓出的土坑裡了……
所以季蕊娘。一直覺得很對不起他。
不該偷看他羞羞哭。
「大娘子,他為什麼要哭呀……」
她當時聽到小蕊娘這樣問起時,也有些意外,怔怔出了許久的神。
那天晚上。斯通奴就到了她的院子,完全看不出哭過的樣子。他不但果斷答應為她寫信到北海道,勸說各部族的頭人們劃出密港給唐坊建船,甚至主動提出為唐坊在鴨築山里開更多的田,建更多的田莊。
只要她能買下更多的蝦夷戰俘。他就願意出面說服他們,用生命和鮮血保護她的田莊……
而他需要的回報是,他們蝦夷人同樣能在她租來的十個山頭開田的權利。以及蝦夷人如果願意開始定居農耕生活,需要學會的技能。
她聽到他沒有馬上要求得到比扶桑人更好的刀劍和鐵器。更沒有提起他在工坊里親手試過的,就算是女人使用也能一箭射出幾百步遠的弩機,她就知道他是一個十分聰明的蝦夷人。
也許他二十歲的時候,確實曾經是他所屬那個小部族裡最勇猛的戰士。
他甚至答應,只要她願意相信他,他可以把一同被買進唐坊的女伴,還有女伴為他生下來的兒女留在唐坊,自己馬上出發回北海道,去說服有閒置不凍港口的一個小部落,把港口租借給唐坊。
——蝦夷人窮困得連部族代代相傳的土地都已經失去,而她的籌碼卻太多,不由得他不答應。
他終於明白,即使蝦夷人願意替她種地,替她保護田莊,她需要的也不僅僅是糧食。
而她,也早在多年前就已經知道,她不能依靠別人,不能依靠王世強,更不能依靠不知道何時才會來到的大宋國使……
她要靠自己的雙手,建起唐坊的海船。
想必蝦夷人斯通奴在那一天,也明白他要面對的不僅是扶桑人的步步進逼,不是她苛刻的交換條件,他真正要面對的,是他的前半生里根本不知道的完全陌生的真實世界……
她能明白他的哭聲……
他在松林里的那一場痛哭,就像是她離開家鄉貧瘠的大山,坐在摩托車後座,背著行李跟著老鄉們一路來到了完全陌生的大城市,那時,在年幼單純的興奮之後,直到做工廠女工的時間匆匆過去快兩年,她也曾經有過一次偶然的落淚。
那時,她遠沒有斯奴通這樣經歷歲月後磨練出來的成熟和智慧,初中剛畢業的她滿心全都是離家的興奮,她曾經因為從未看到過的高樓大廈而尖聲驚叫,曾經因為不知道公交車要自動投幣,而傻傻地沿著馬路走了整整十站路……
然而對她而言,這些都是快樂的回憶……
就像是期通奴這個蠻荒之地的老生蕃,看到了東海上的另一個世界一樣,興奮而快樂。
即使站在轟鳴巨響會損害她耳膜的車間機器前,她那單純的心裡,也全都是滿眼新奇的激動,偶爾,她也會因為工廠宿舍里的枯躁寂寞,離開海港廠區,像在家鄉山林中無憂無慮地探險一般,她在城市背面的陋街破巷裡行走,在牆面破爛的老舊工廠附近尋找著廢品收購站。
她只是聽說那裡有最便宜的書籍,她想要用她能付得起的價格買幾本城裡學生不需要的高中舊課本。
儘管她覺得她不應該在電話里和媽媽說,但在她心裡,其實也很想和哥哥一樣,去縣城裡讀高中的……
因為她的羞澀無知,既使她偶爾抬頭,在城市中央仰望著四面燈紅酒綠的繁華,她也不曾聰明得和斯通奴一樣,在看到陌生的世界那一瞬間,就會被觸動。
她還不明白這世界對她意味著什麼。
一直到她出來打工後一年多,直到她終於靠著整日整日的加班,和廠子裡的成年女工一樣拿到了足足八百元的工資的那一天。她才突然開始意識到了些什麼。
模糊卻讓她心臟緊縮。
那一天,她不過是和每個月月初一樣,數著錢出了宿舍,走在去廠區門外郵局的路上。
一平四寬的新廠區上黃土飛揚,她看到了馬路上飛馳而過的嶄新轎車。
她已經不會覺得轎車新奇,後座上的人影她當然也看不見,然而透過車尾透明玻璃里。她卻可以看到椅背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