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國那些年 第三三四章 反求諸己(上)
四周一片黑暗,韓楓索性閉上雙眼,將所有的注意力都放到了雙手。他的雙手按在地上的泥濘之中,感受著水流與泥土,同時也覺察著地下一切生物的活動。他能覺得地底下有蚯蚓因為雨水的緣故急於破土而出,有螻蛄在挖掘隧道,有螞蟻忙著搬運蟻卵到乾燥處……蜈蚣在石縫泥塊中穿梭而過,千足連綿不絕在石上土上叩擊,此刻經韓楓全心感知,不亞於千萬鼓手密密麻麻地打著鼓點。
然而這些螻蛄也好、蚯蚓也好、螞蟻也好、蜈蚣也好,它們的活動始終有著範圍,它們在各自無形的「圓」中隨心所欲,忙忙碌碌,自以為這便是一整個世界。而這,自然就是陣法的邊緣。所不同者,蚯蚓的「圓」相對最小,螻蛄次之,螞蟻略大些,蜈蚣的則最大。每種東西都有自己的「圓」,亦即自己的規矩。
這個發現讓韓楓有些驚訝。他本以為智峰陣法之中的萬物,都應有一個統一的規矩,統一的活動範圍,此刻才覺自己實在是太過想當然,天真得很。
然而正因如此,韓楓信心大增。這世上原本萬事萬物便都有自己的規矩,智峰創出的世界歸根結底,仍舊沒有擺脫這天地的大規則,既然如此,那麼當他找到自己的那個「圓」,便能夠知道這邊緣何在。
行有不得,反求諸己。
他閉著眼睛,但卻仿佛比任何時候都看得清晰。他的耳朵是眼,鼻子是眼,手腳是眼,渾身上下皆為眼。他一動不動,但卻清楚地看到自己仿佛走在一片混沌之中。他自然也是走不動的,然而通過手延伸開去,這土地也成為了他的腿,隨他思維而前,直到前方無法延展。
那便是他的「圓」的邊緣,也是智峰這陣法對於他的邊緣。然而雖然找到,但對於如何破陣而出,韓楓依舊一籌莫展。
「他」緊靠在那邊緣處,摸索著,感受著,希望能夠找到薄弱處一擊而出,也渴望能夠看到外面的世界。這時他忽然想起兩年以前,他在進風城花都之前,曾對白童說過的一句話。
「這天下說到底,也只是個大籠子而已……不過,就算在籠子裡,這籠子的規矩也要我定才行!」
時至今日,他早已沒有了當初的狂妄自大,但對這句話卻有了自己更深的體會。此時此刻,他何嘗不是被智峰關在一個籠子之中,只可惜他並沒有法子定規矩,只能摸索著智峰的規矩,一步一步地探尋,在不斷接近的同時,希冀能夠找尋到其中的紕漏。
兩年磨礪,種種人事讓他的心更加敏感,此刻他身在陣中,心在陣緣,手足眼皆附於陣上。他心中豁然明亮,看到的與睜眼所見又是另一番世界。
如觀我障,他看到了白童的同時,也看到了更多。他看見一層薄霧瀰漫在身周,遮擋著這些光亮,悶得讓他透不過氣來。薄霧之中是靜謐的殺機,薄霧之外則似乎是炎炎夏日。陽光如劍,這薄霧便如盾,盾尖劍利,這是一場無休止的征戰。
而就在這時,韓楓依稀聽到了離娿的聲音。
「凡信我者,皆受庇佑;毀我誹我,永墜地獄。」
她仍舊在執著地念著這句話,雖然念得吃力,卻如杜鵑啼血,聲聲悲哀,像是在對她自己說,也像是再對韓楓說,更像是對智峰說,同時也是在對這個天下講述什麼。如憂世人沉淪於迷海之中,不知求反,不知苦痛。
而在此刻的韓楓耳中,離娿的聲音已經不完全像是她的聲音,這聲音之中有著慈悲之情、惻隱之情,她並不在哀嘆自己的痛苦,而是在傷悲這世間的痛苦。只是這些痛苦仿佛在此刻都加諸於她,讓她嬌柔不勝的身子愈發脆弱,讓人心疼得無法言喻。
而在這持續不斷的十六字中,韓楓回過頭去。
他此刻身在原處,只是假借土地為手為腿,原本無法「回頭」,然而在這個觀我障的世界之中,他能夠看到自己心中的白童,更何況其他。既然眼手身皆可分離,那麼回頭看去,看的恰是自身。
他「身」在陣緣,看到的是身在陣中的自己。
不知何時,那陽光已經衝破了濃霧,劃開了霧霾,直射在他的身上。天地之間,他光明最盛,臉上的皮面具如化蝶飛散,顯出了本來面目。這一刻,他光明盛大,有如神明降世,然而在他眼中,這是他,又仿佛並不是他——想著離娿那句話,他豁然開朗:這是他的本來面目,這也是「我」的本來面目。
虛空之中有碎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