擇天記 第一百一十四章 三棵松(下)_頁2
鋒利刺耳,字字誅心,卻不僅僅因為這是污言穢語,而是因為這些話沒有錯。無錯之言,便是劍,以蘇離的本事,哪怕朱洛道心定如磐石,也要被留下些痕跡。
朱洛看著馬背上那個已然虛弱,連手臂都快要抬不起來的傢伙,說道:「滔滔大河分兩岸,哪怕只看不語,也總要選一邊。」
這說的是蘇離,說的就是為什麼整個大陸都要殺蘇離。
十餘年前,大周在國教學院血案之後,正處內亂之中,長生宗與梁王府聯手,意欲北伐,蘇離卻不願意,甚至憑手裡一把劍把這件大事給破了。百餘年來,無論天海聖后還是教宗大人,都想著要南北合流,可蘇離還是不於,憑著手裡的一把劍,站在天南生生阻著天下大勢無法向前。
在這兩件事情上,無論蘇離怎麼選,他都不會陷入當前的危局,然而他卻偏偏什麼都不選,他的態度非常驕傲而明確:「我若是砥柱,就該站在大河中央,我若是浮萍,就該順水而下,我是蘇離,我憑什麼要站在岸邊?」
朱洛不再多言,說道:「離山會繼續存在,只不過不再有你。」
這是尊重,也是宣告。
潯陽城的街頭,安靜無聲,陰雲漸盛,又有雨點緩緩飄落。
「沒有我的離山,還是離山嗎?」
蘇離面無表情望向南方,想著離山上此時可能正在發生的事情,心情沉重。
這不是狂傲的宣言,而是擔憂。
整個大陸都認為,蘇離就是離山,他自己其實並不這樣認為,他自幼拜入離山劍宗,知道離山自有劍魄精神,但事實就是,這數百年來,他就是離山頂上的那棵青樹,灑下蔭涼庇佑離山弟子,如果他不再了,離山將會如何?離山現在肯定有事,是什麼事?離山的弟子們能撐得住嗎?這是他現在唯一關心的事情。
「終究,我還是不如黑袍……在這方面。」
蘇離收回眼光,望向朱洛說道:「他殺的人雖不見得有我多,但對人性陰暗面的認識卻確實在我之上,神聖領域裡依然有滾滾紅塵,他太清楚你們這些所謂人類世界的守護者的心意,可是你們究竟清楚自己在做什麼嗎?」
朱洛說道:「有時候,歷史的河流需要倒退才能更有力量地前進。」
「攘外必先安內?」蘇離看著他嘲諷說道:「那你勸陳氏皇族裡的那些人不要想著當皇帝可好?或者你去勸天海主動退位如何?」
朱洛沉默片刻,說了一段道藏里的經卷,隱有深意。
「我最不喜歡你們這些神神道道的作派。」
蘇離根本不想理會這段道藏里有多少深意真理,說道:「太不好玩。」
「確實不好玩。」
一直沒有說話的肖張,大搖其頭,臉上那張被雨水打濕的白紙發著啪啪的聲音,像是在抽誰的耳光,然後他轉身背著那把鐵槍,向長街那頭走去。
他來潯陽城是殺蘇離的,這時候有人來殺,蘇離必死,他還留著做什麼,像蘇離這樣的人物,哪怕重傷不能還手,殺死他也是有意思的,看著他去死卻不好玩。
梁王孫沒有走,那數百名修行者也沒有走,他們站在越來越大的雨水裡,沉默不語看著街中的那數人,他們要等著看蘇離怎麼死。
蘇離摸了摸身下駿馬濕漉的鬢毛,說道:「你們可以走了。」
這六個字當然是對陳長生和王破說的,他雖然極為厭憎平靜迎接死亡或者說回歸星海這種調調,但終究還是要講些氣度,畢竟他是離山小師叔。
人的一生要怎樣度過,蘇離想過很多次,最終也沒有得出結論,大部分時間還是在憑著自己的喜惡行事,但人的一生怎樣結束,他早已有結論。
死在八方風雨的手中,雖然和他的想像有很大差距,但也算勉強可以接受了。
陳長生牽著韁繩,低頭看著靴子前的雨點,沉默不語。
事已至此,再做別的事情沒有任何意義,是這個世界要殺蘇離,現在在雨街那頭的是這個世界的最強者,他的劍再快再強,都不可能攔住對方。
王破也沒有說話。
但他開始捲袖子。
他的動作很慢,很專注,很仔細。
他把右臂上的衣袖卷至肘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