慶餘年 第一百零二章 雨中送陳萍萍_頁2
老人的手用力地握緊范閒的手,然而他全部生命的力量此時卻已經連一隻手都握不緊了,不知道是不捨得什麼,還是在畏懼什麼,便在這滿天風雨里,滿地血水中,他想握住什麼。
如一把刀緩緩地撕裂著自己的心,范閒渾身寒冷恐懼地看著懷裡地老人,知道對方已經撐不住了,下意識里握緊了那隻手,甚至握地他的手指都開始發白,開始隱隱做痛。
陳萍萍渾濁散亂地眼光在雨水中緩緩挪動著,看到了那座熟悉的皇宮,看到了雨雲密布的天,看到了皇宮城頭那個模糊的帝王身影,卻看不清晰那個人的面容,然後他看到自己身邊范閒的臉。老人渾濁卻又清湛的眼眸里閃過了一絲笑意。
老人知道自己要離開自己生活了一輩子的世間了,眼眸漸漸黯淡,有些聽不清楚天地間的任何聲音,眼前的光線也漸漸幻成了一些奇形怪狀的模樣。
在這一瞬間,或許他這傳奇的一生在他的眼前如幻燈片一般的快速閃過,小太監,東海,那個女人,監察院,黑騎。又一個女人,死人,陰謀,復仇,各式各樣的畫面在他的眼前閃動而過,組成了一道令人不敢直視的白線,然而沒有人知道他究竟在臨死前看見了什麼,最想看見什麼。
——是誠王府里打架時濺起來地泥土?是太平別院冬日裡盛開的一枝梅?是監察院方正陰森建築後院裡自在嬉遊的淺池小魚兒?是北方群山裡的一抹宮衫?還是澹州城裡那個寄託了自己後半生所有情感與希望的小男孩兒?
在風雨聲中。陳萍萍忽然又聽到了一些聲音,是歌聲,是曼妙而熟悉的歌聲,是他在陳園裡聽了無數次的歌聲。那些姬妾都是美麗的,那些歌聲都是美麗地,老人這一生在黑暗裡沉浮冷酷,卻有最溫柔地收集美麗疼愛美麗的心愿。如果說悲劇是將人世間的美好毀滅給人看,那陳萍萍此生卻只是在毀滅他所認為的醜陋與骯髒。投身於醜陋與骯髒,然後遠遠地看著一切美的事物。
「若聽到雨聲,誰的心情會快活?攀過了一山又一嶺,雨中夾著快樂的歌聲,聽到了歌聲。我的心情會快活……」
這是陳園裡地女子們曾經很喜歡的一首歌,在風雨中又響在了陳萍萍的耳畔,他困難地睜著雙眼,看著這天這地這些人。聽著這曼妙的聲音,毫無血色的雙唇微微翕動,似乎在跟著唱,卻沒有唱出聲音來。
陳萍萍忽然看著范閒問了一句話:「箱子……?」
范閒極難看地笑了笑,在老人地耳邊說道:「是槍,能隔著很遠殺人的火器。」
這大概是陳萍萍此生最後的疑問,所以在最後的時刻他問了出來。聽到了范閒地回答,老人的眼眸微微放光。似乎沒有想到是這個答案,有些意外,又有些解脫,喉嚨里嗬嗬作響,急促地喘息著,臉上浮現出一絲冷酷與傲然的神情說道:
「這……玩意兒……我……也有。」
范閒沒有說什麼,只是箕坐於秋雨之中,輕輕地抱著他。輕輕地搖頭。感覺到懷裡這副蒼老身軀越來越軟,手掌里緊緊握著的蒼老手掌卻是越來越涼。直到最後的最後,再也沒有任何溫度。
陳萍萍死了,就在秋雨里死在他最疼惜的小男孩兒的懷裡,他死之前知道了箱子的真相,臉上依舊帶著一抹陰寒傲然、不可一世地神情。
范閒木然地抱著漸冷的身軀,低下頭貼著老人冰涼的臉輕聲說了幾句什麼,忽然覺得這滿天的風雨都像是刀子一樣,在割裂著自己的身體,令自己痛楚萬分,難以承擔,這股痛楚由他的心臟迸發,向著每一寸肌膚前行,如同凌遲一般,到最後終於爆炸了出來。
秋雨中的小木台上,驟然爆出了一聲大哭,哭的摧心斷腸,哭地撕肝痛肺,哭地悲涼壓秋雨不敢落,哭的萬人不忍卒聽……
重生以來二十載,范閒從來不哭人,縱有幾次眼眶濕潤時,也被他強悍地壓了下去。這世上沒有人見過他哭,更沒有人見過他哭地如此徹底,如此悲傷,萬千情緒,盡在這一聲大哭中渲泄了出來。
淚水無法模糊他的臉,卻只是將他臉上殘留的灰塵,那些秋雨都無法洗淨的灰塵全部沖洗掉了。
如同秋雨無法止,淚水也無法止,就這樣伴隨著無窮無盡的悲意湧出了他的眼眶。
法場小木台上的那一聲悲鳴,穿透了秋風秋雨,傳遍了皇宮上下每一處角落,刺進了